秦砚砚砚

历史小白,手残懒癌。

【雅各宾无cp/中短】命运交响曲·二

Part Two

时雨敲打在行道树宽大的叶子上。
路易·德·圣茹斯特用手搭着额头,眯起眼睛望向远处。晦暗的天气中钟楼的指针不甚明了,但他依然能看清那时针正正落在那个罗马数字“7”上。
迟到了。他皱了皱眉。这该死的雨月。
他立了立衣领,垂下目光从袖口中抽出一张字条,仔细地端详后又塞了回去,便迅速穿过悬铃木遮蔽的大片树荫,转而踏上巴黎市郊泥泞的泥土小路。
很快,年轻的赶路者在雨中市郊的一片寂静间,远远地看到了摇晃的灯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向着那粒光芒加紧了脚步方头皮靴的硬底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你迟到了,路易。”
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撑着一把纯黑色的雨伞,身着一丝不苟的正装站在煤油灯光映出的一小片光明中。
“原谅我,老师。没有伞时在雨中很容易迷失方向。”
“盎格鲁撒克逊人认为忘记带雨伞的人不能信守承诺,是这样吗,演说家?”让·马拉左手提着一只有些陈旧的煤油灯,灯光像蚌壳中的珍珠一般左右摆动。言语间他已微笑着将自己肩上搭着的藏蓝色大伞撑在了已是湿淋淋年轻人的头顶。
圣茹斯特道了一声谢接过了雨伞,冷笑着说道:“国民公会的某几位‘先生’或许一向都是这样认为的。这件事我带再多把雨伞也无济于事。”
三个人同时发出一声轻笑。
雨势不减反增。闲谈话语都在逐渐增大的雨声中消融得不甚清晰,雨水从雨伞的边缘滑落,在摇晃的煤油灯的玻璃罩上滚动,坠落在道旁新生的草叶上,而三人穿行其间,又最终让它化作了一朵微小的水花。在小路与田园交织处,小木屋内闪着隐隐的火光。
马拉轻轻地叩响了那扇老旧的木门。
“请进吧,三位。”回应他们的是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声。
圣茹斯特推开了门,却迎面便被晃了眼睛。他面前的狭小木屋内尽是火光,地板、墙面无几乎被蜡烛铺满,巨大壁炉的火焰映衬着由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巨型蜡烛顶灯。在地面上的蜡烛之间留下了几条三人宽的狭窄地板,而正对门口通道的尽头则是一张木桌,一位高低肩膀、步伐蹒跚却看不出年龄的女士正小心地绕过烛火走到木桌前。
“晚上好,女公民。你就是占卜师玛利亚·勒诺曼吧?万分抱歉,我们比预约时间迟到了太久。”马拉已经迎了上去,彬彬有礼地问候道。
“不用讲究这些虚假的礼节了,‘人民之友’。”丑陋的女子咧开嘴笑了,“毕竟你在杀人的时候可没有什么礼节可言。”
圣茹斯特看到马拉原本温和的表情僵硬了。
而这位被称为玛利亚·勒诺曼的女子却自顾自地直接绕开了神色难看的医师,沿着蜡烛铺成的路径走到了橱柜前。
“‘不可腐蚀者’,请不要靠着寒舍的门,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会熄灭许多蜡烛。还请麻烦你帮我将它关上——算是你这一辈子能够做的为数不多称得上善良的事情之一,可以吗?”勒诺曼猛然回过头,目光直勾勾盯着正倚在木门上警惕地四处打量的罗伯斯庇尔。
罗伯斯庇尔闻言,面无表情地合上了残破的木门,才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女公民?”
“不可腐蚀者。”勒诺曼已经端起一只托盘,上面摆放着一只粗糙的茶壶和四只造型不同却都丑陋怪异的茶杯。她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木桌,一面补充说着,“无论喜不喜欢,这都会是未来你的朋友和敌人对您做出的评价。”
罗伯斯庇尔看向自己尚未发一言的学生,不解地皱了皱眉,而圣茹斯特则对着他的老师露出一个冷笑。
“不要笑了,‘大天使’。忘记带雨伞了,现在一定有些冷吧?来一杯茶吧。”勒诺曼仍然没有回头,自顾自地高举茶壶向着圣茹斯特看来最丑的一只茶杯里倾倒。
“大天使?——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圣茹斯特被这个几乎有点牙酸的称呼唤得一愣。
“当然是,路易·德·圣茹斯特。”女占卜师转过身,端着那个奇丑无比的茶杯。突然她两步跨到圣茹斯特面前,手中的茶杯里的茶水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摇晃,又是吓了这位年轻的革命者一跳。
“你的面容很容易让人想起天使啊。难道没有女人这样称呼过你吗?”勒诺曼眯起眼睛,眼神暧昧地端详着圣茹斯特。而后她把茶杯塞进圣茹斯特手中,左手攀上他的肩膀,靠近了他的耳朵,轻声耳语,“啊,对了。我们亲爱的圣茹斯特可是位禁欲主义者,身边又怎么会有女性扰乱视线呢。”
圣茹斯特被她在自己耳边的呼吸吹得汗毛直立,而她嘴边挂着的笑容则更加令他有些毛骨悚然。他浑身不自在,赶忙向身后闪了闪。
勒诺曼咯咯怪笑起来。她从惊慌的圣茹斯特身边滑开,步伐轻捷地走回木桌的另一侧坐了下去,又轻轻朝着桌对面的三把破木椅一挥手:“请坐。”
三个人一时有些犹豫,面面相觑,互相用目光询问着彼此。
不过总也是见过大风大浪而叱咤风云的人物,很快他们就恢复了冷静,圣茹斯特第一个走到破旧的木桌前坐了下去,罗伯斯庇尔和马拉也紧随其后坐定。可女占卜师并不开口,只是笑嘻嘻地望着他们,眼神迷离。
场面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咳,呃——勒诺曼女公民,”半晌,马拉终于决定打破这沉默,挑起一个礼节性的僵硬微笑,“你是驰名法兰西的占卜师,许多尊贵人士都在我们面前对你占卜活着的人命运的精准赞不绝口。因此我们特来搅扰,想要占卜一下——我们的前方和归宿。”
“哦,前程?呵呵,‘人民之友’,你们心里不是早已知道答案了吗?”勒诺曼一声尖笑,“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更加清楚。人最终的归宿向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啊。”
圣茹斯特突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回过头,却见自己的两位前辈同样神色有些异常。勒诺曼却自顾自地端起茶杯喝起了茶水。
“……女公民——”马拉稳了稳心神,仍又开口问道,“你很清楚我们是来请教什么的,请不要故意兜圈子。”
“不用担心报酬问题。我们可以支付任何报酬。”罗伯斯庇尔面无表情地接话道。圣茹斯特看出他的老师从心底厌恶面前女人故弄玄虚的姿态。
“任、何、报、酬?”勒诺曼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掷在桌面上,瞪大了眼睛看向罗伯斯庇尔,眼神中闪烁着诡异的光,“不不不,我不要报酬,能比他人——甚至是他们自己——更早知道三位伟大人物的结局,对我来说本身就是无价的收获了。更何况——收取即将惨死的人的报酬,我日后怕是不得安宁的。”
此言一出,房间内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低。周遭的蜡烛火光绽放出异样的颜色,火焰破裂,发出噼啪的轻响。除此之外,房间内一时再无声音。
“抱歉,您说什么?”片刻后,圣茹斯特终于开口问道。
“答案,‘大天使’。问题的答案。需要我重复一次吗?”
她转而抓了抓自己凌乱的黑发,双手捧起脸颊,饶有兴趣地扫视着三人脸上的表情,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我说,三位都将在不久后惨死。”
“——这样的说话方式或许就是你的占卜沙龙如此破败的原因?”圣茹斯特戏谑道,开始觉得面前的女人根本就是个疯子。他的两位前辈闻言都发出轻笑。
“或许吧,或许是因为我从无虚言。”勒诺曼的笑容消失了,口吻冰冷,“战争的硝烟,虚无的桂冠。美丽女子手中的尖刀,暗红色污染的药液。并肩战斗的战友互相咒骂,敌人的头衔人人可得。只有十句的发言,只有三个字母的签名。广场上的人开始渐渐散去,断头台最终将吞噬最钟爱它的使用者。胜利转瞬即逝,死亡旋即而至。”
“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是谁。”罗伯斯庇尔开口,“或许是你那精准的卜算出了错误,我们很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相信我,我说的是完全真实的,我从来没有看的这么清楚过。”勒诺曼漠然看着他,“你的伙伴将在一日之内悉数死去,你的地位将在一夜之间倾倒,你的政权将在一瞬之间被腐蚀殆尽。”
“腐蚀殆尽?”罗伯斯庇尔一笑,“女公民,你刚才还称呼我为‘不可腐蚀者’。”
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同样发出不屑的笑声,还忙不迭地交互打趣起来。
“路易,我不是基督徒,不知道在基督教义里杀害像你这样的‘大天使’是否有罪?”
“我同样不是基督徒,让。但我清楚地记得但丁在《神曲》中说地狱中有说谎者和神棍的一席之地。”
“也许勒诺曼女公民所能看到的所有人的命运都是惨死吧。你可以尝试一下为自己卜算,看看会不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呢?”
“感谢提醒,尊敬的‘不可腐蚀者’。我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我注定能够躲避水与火的侵害,但却逃不过命运派来的一个陌生年轻人扼住我的喉咙。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对此深信不疑。”他得到的是勒诺曼冷冷地回答。
闻言,三人不由得一愣。
“瞧瞧,瞧瞧!果然我们的占卜师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惨死!”但很快,罗伯斯庇尔便恢复了不以为意的嘲讽,还转过头来教导起他的学生,“如果你也能有占卜师这份执着与坚定,我想国民公会的那几位‘先生’也不会总是针对你提出质疑了,路易。”
圣茹斯特抿嘴一笑,正要接言的无意间对上了对面的勒诺曼眼睛。这位丑陋的20岁女子,正狠狠地盯着自己的脸,目光锋利如刀仿佛能划伤自己的脸,又仿佛能瞬间将窗外纷纷坠下的越发巨大的雨滴冻为冰子,结实地砸落在巴黎的地面上。
正当圣茹斯特想要把目光从这个可怕女人的脸上移开时,却惊愕地看到了她的眼睛里发生了变化。在她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突然荡起了一层涟漪,一副仿佛被塞纳河水冲涤过而朦胧不堪的景象正缓缓地从那水底向上浮游,逐渐扩大,逐渐清晰,最后猛地砸向了他的眼前。
一瞬间,在那涤荡着的画面里,他清晰地看到了巴黎少见的耀眼阳光,拥挤的行刑场,暴怒叫喊着的人群,断头台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然后人群突然沸腾起来,一瞬间一切都陷入了黑暗,极浓、极浓,深不见底。
然后,女占卜师缓缓地合上了眼睛。圣茹斯特从那眼中幻想中惊醒过来,却发觉自己已经是一身冷汗,想要开口却是嘴唇发抖,久久无法从那惊慌中脱离出来。
——太真实了。
——真实的好像处刑的人就是自己。
正心有余悸间,他却又见勒诺曼伸出一根手指立在嘴唇前,像是在示意他噤声,而那嘴唇勾起的浅笑,仿佛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恶作剧即将得逞。
“尊敬的‘人民之友’,”勒诺曼笑盈盈地把目光转向了一旁仍在与罗伯斯庇尔相互打趣的马拉,“是否介意看着我的眼睛?我有一份惊喜要送给你。”
圣茹斯特心说不好,却看见让·马拉已经转过脸,此刻正呆滞地看着坐在对面女人漆黑的眼睛。他赶忙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马拉的脸色骤然苍白,张大了嘴巴,他猛地从座椅上弹起来,向后踉跄几步踢倒了几只火苗微弱的蜡烛。
“请小心一点。我的房子是木头砌成的,踢倒了蜡烛或许会让你更早地送了本就时日无多的命。”勒诺曼笑嘻嘻地合了眼睛,用一种愉快的语气说道。
马拉似乎是再也稳定不下心神,他向前一步两手分别扯起了罗伯斯庇尔和圣茹斯特的袖子,毫不顾礼节地拉着他的两位朋友向门外走去。
“让?”罗伯斯庇尔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在马拉带着他们冲出房门之前,才终于强行让他停下了脚步,“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这位一向无所畏惧的雅各宾领袖,此刻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在她眼睛里有一片血海!”
圣茹斯特听得惊悚,深知他所说定然不假。但他还是勉强镇定下来,压低声音以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别慌,让。这一定是那个丑陋女人的把戏。”
“你要知道,尊敬的‘大天使’!”身后的勒诺曼突然高声喊道,声音冰冷异常,“即使是你,在头颅被砍下的时候也英俊不到哪里去!”
圣茹斯特头皮发麻浑身悚然,竭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倒吸一口冷气。他一把拉开了占卜沙龙破旧的木门,门外凄风冷雨呼啸而来拍打在他脸上,一同拍打而来的,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风雨如磐,扑入狭小的木屋,燃烧正旺的蜡烛正从门边起被逐个吹熄,勒诺曼的脸上光影不定。就在房间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圣茹斯特回过头,清晰地看见那女人的面孔上绽开了一个笑容,迷离着、暧昧着,极度愉悦,却又极度狰狞。
而后,一瞬间一切都陷入了黑暗,极浓、极浓,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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